暮色四合,一天的劳动终于到了尽头。我扶着锄柄,佝偻着腰,肩膀仿佛被无形的重石压弯了,步履沉重地向着家的方向挪动。夕阳的金光在田埂上拖长我疲惫的影子,影子也似乎被这累赘拖累得萎靡无力,踉跄着贴地前行。每走一步,肩膀便似被什么啃噬一口,酸涩的痛感便顺着一节节脊骨,直钻入我的五脏六腑深处。
推开家门,饭桌上摆着早已冷透的饭菜。我胡乱扒拉几口,腹中虽空,却丝毫引不起食欲,竟连吞咽都似费尽气力。屋里只余下冷锅冷灶,还有我那被汗浸透又晾干、硬邦邦结着盐霜的粗布衣衫。我褪下衣服,背上的汗迹层层叠叠,盐霜凝结如霜花,硬得硌人。那件汗衫被随手搭在椅背上,竟也僵挺地立着,仿佛无声地展露着劳作在它身上刻下的沉重印记。
入夜,身体沉入床榻,竟如同跌入深坑。累如潮水汹涌而至,瞬间吞没了意识,我迅速坠入无梦的沉眠里。然而,身体的苦楚却不肯轻易罢休。朦胧中,肩背的酸楚犹如活物般复苏,开始在血肉深处悄然蠕动,渐渐凝结成清晰的、尖锐的痛意。那痛感竟像在肩头筑起了巢穴,渐渐蔓延开来,一丝丝啃噬着我的神经,终将我从昏睡中硬生生拽出。
我醒来时,窗外依旧沉黑如墨,唯有点点星光微弱地穿透黑暗。我蜷缩着,不敢翻身,更不敢伸展,仿佛稍微动弹一下,浑身骨头便欲碎裂散开。那痛楚却更加清晰而固执,牢牢盘踞在肌肉深处,仿佛活物在暗处啃噬。疼痛在黑暗里一点一点聚拢、膨胀,渐渐塞满了整个屋子,也塞满了我整个身体。我于是明白,原来劳累不仅刻在骨上,也扎进了心中,竟如影随形,不可剥离。
窗外,夜色中的村庄万籁俱寂,只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,更衬得长夜漫漫无边。我独自蜷伏在黑暗里,默默体味着身体中每一寸酸涩的痛楚。这些痛楚,亦如我劳作的烙印,如影随形地附骨而生;可它又非全然是苦——它像体内一条条暗渠,让生命沉潜于血肉深处奔流不息。原来人活于世,纵使肉体被劳作磨成尘土,灵魂却仍能在尘埃中浮升,以疼痛为薪,燃烧出隐微却不肯熄灭的光焰。
这疼痛的沟壑,既是劳作刻下的伤痕,却也是生命之河奔涌的深渠。它使重压之下的人终于懂得:那些锥刺入骨的疲惫,原来不是苦役的终点;当筋骨沉坠于泥尘之际,灵魂却悄然浮升于疲惫之上——这沉重本身,竟也是人所能踩踏着行走的、最真实的大地。